戈翠平经常带孩子们在楼下玩耍
一个新的家庭诞生了,客厅墙壁上的照片就会及时更换。
住在儿童福利院的“家”里10年间,戈翠平只出过两次远门,都是回宿迁老家:一次是母亲过世,一次是儿媳产子。
“妈妈过世的时候,我没见上一面。她走得太急,给我打电话,挂完就走了……”戈翠平至今想起,仍忍不住落泪。后来那次,她请了一个月假,却提前回来了,“因为儿子看我放心不下这边的孩子……”她语带歉意。
过去10年,戈翠平和丈夫胡守君是和4个孩子在常州市儿童福利院度过的。这些孩子与他们并无血缘关系,而且已经换了好几批。
这个特殊的六口之家是一个“模拟家庭”。这种针对福利院中孤残儿童群体开展的集寄养、看护、教育于一体的“类家庭”模式,率先推动者是春晖博爱儿童救助公益基金会(以下简称“春晖博爱”)。经过近20年发展,他们协助46家福利院建立310户模拟家庭,遍布长三角乃至全国。
每个模拟家庭背后,都有一对像戈翠平夫妻俩这样的“职业父母”——大都五六十岁,家中已有第三代,却选择再当父母。
只为了给孩子们造一个家。
家的再造
常州市儿童福利院坐落于一条远离闹市的马路边。初秋时分,院子里的桂花开了,石榴挂满枝头,安静得可以听到风声,仿佛一个被遗忘的角落。
住在这里的孩子大部分是被亲生父母遗弃或丢失的孤儿。直到10年前,这里引进一个名为“新和家园”的合作项目(后更名为“春晖家庭”),住进几对夫妻,孩子们才有了“爸爸”“妈妈”。
项目只占一层楼,一条走廊就把所有住户串联。5户人家分列两旁,每户都是六口之家的“标配”。
“戈妈妈,我们到了。”项目顾问郭静带我来到这个福利院里的“家”。上午10点刚过,家家户户居然都已飘出饭菜香。正在做饭的戈翠平从门里探出身来,笑盈盈问好。
孩子们在走廊里嬉闹,看见有陌生人来,在郭静指导下乖巧地打招呼,发音有些笨拙。看得出来,几乎每个孩子都有不同程度的残疾。正因此,他们吃饭很慢,午餐就得提前做好。
一名患有唐氏综合征的女孩扑到了我的怀里,攥住我的手,仰着头雀跃发出邀请——“来玩!”
“我们的孩子就是热情。”戈翠平笑着把我迎进家门。
和楼下的保育班相比,这里显然更有家的氛围。墙壁是温馨明快的色调,客厅宽敞;家具朴素,却也齐全;孩子们的床铺干净平整,衣物被叠着整整齐齐,鞋架上一双双小鞋子干干净净,玩具、书本各归其位。
最为醒目的还是客厅的照片墙,中间一张是全家福。戈翠平介绍她的4个孩子:女孩常欣11岁,脑瘫;男孩常伟10岁,先天性心脏病;男孩常力8岁,智力发育迟缓;4岁的男孩王乐是家中唯一一个健康孩子。
孩子们的名字是院里统一起的,姓氏清一色是“常”,意指常州。而王乐不一样,他的生母因为身体原因才把他送到这里,所以原名被保留。
“这是我们在楼下草地上打球,这是去上海迪士尼乐园,这是带孩子逛超市……”戈翠平对着一张张照片笑着回忆。寒暑假,福利院会组织夏令营,带孩子去外地。
模拟家庭的日常运转和不少中国家庭没有太大区别——母亲全职在家,负责大部分家务及接送孩子;父亲白天上班,晚上回家与家人一起吃饭,饭后陪孩子做游戏、看电视、辅导功课。周末,一家人会外出郊游。
不同之处则在于,在这里当母亲,是一项严谨的工作。戈翠平每天早晨5点起床,忙到近晚上11点才睡下。她每周还要参加院里组织的家庭教育课程,每月要提交每个孩子的成长报告。
眼看快到10点半,戈翠平赶忙起身钻进厨房,端出丰盛的饭菜,再搬出一张为欣欣定制的小矮桌。孩子们吃饭动作不熟练,戈翠平就在一旁看着,耐心布菜、盛汤。等孩子们吃完,饭菜也凉了,她用微波炉加热后自己吃。
志愿父母
戈翠平与丈夫和福利院签署的并非劳务合同,他们是以志愿者的身份参与项目,领取志愿者津贴。此外,院里每月发放孩子们的固定生活费。
在模拟家庭出现前的许多年,我国福利机构对孤儿采取的教养方式主要是传统的集中照顾。随着儿童福利事业的发展,业内人士逐渐形成共识:对儿童最好的福利,是家庭福利。
早在1898年,作为第一部有关保障儿童权利且具有法律约束力的国际性约定,联合国《儿童权利公约》就明确指出:“为了充分而和谐地发展其个性,应让儿童在家庭环境里,在幸福、亲爱和谅解的气氛中成长。”
“孤儿需要家庭般的关爱和亲情的呵护,只有懂得爱,接受了爱,长大后才会去爱他人。”春晖博爱江苏省家庭项目负责人王燕燕说。
然而,如今生活在福利院的孩子大部分都是残障儿童,被收养的可能性几乎为零。出于生育率降低、医疗水平提高等原因,健康孩子被遗弃的情况越来越少。
“现在我们院有100多个孩子,99%的孩子患有不同程度的残疾。”常州市儿童福利院院长徐玉娟说。据她了解,这个比例在全国并不罕见。
在领养者缺乏的情况下,国内不少福利院推行过“家庭寄养”的方式,即把孤儿们放到真实家庭中教养,但这一方式显然不太适应当下福利院儿童持续下滑的健康状况。
2010年,国务院办公厅出台的《关于加强孤儿保障工作的意见》指出:“有条件的儿童福利机构可在社区购买、租赁房屋,或在机构内部建造单元式居所,为孤儿提供家庭式养育。”
新院重建时,常州市儿童福利院为模拟家庭开辟独立场地。每户住房面积超过100平方米,结构为三室一厅、独立厨卫。
随之而来的是家庭人员的招募。按照设计,参与项目的必须是有丰富育儿经验且45岁以上的合法夫妻,每天住在院内,无特殊情况不得离开。并且要求:亲生孩子不得住在院里。
还有更为细致的标准。“父亲不得抽烟、酗酒,无暴力倾向;母亲要有耐心,脾气要温和。最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有爱心。”徐玉娟说。
那年,45岁的戈翠平无意中从亲戚那里得知此事,但起初不怎么感兴趣。她来自江苏宿迁农村,年轻时和丈夫到常州闯荡。当时她正在某服装厂打工,每月能赚两三千元。
“以前只在电视上听说过福利院,那是第一次来。”戈翠平那天被嫂子拉到福利院参观。看到福利院的孩子又小又弱,她不免心疼,但一听来了还要洗尿布,又觉得干不来,“我儿子那时候都19岁了!”
戈翠平找家人商量。儿子支持:“你在服装厂太辛苦,去了那边,不用刮风下雨赶时间上班了。”丈夫也同意:“福利院的娃娃怪可怜,要么咱们试试看?”
可家里刚买了房,每月要还贷款;儿子刚上班,薪水不高,戈翠平不得不考虑收入问题。儿子却坚持:“贷款我自己还。”
戈翠平仍是犹豫:“你马上结了婚,我得帮你带孩子。”
“你去好了!我养10个也不要你帮我带。”儿子拍胸脯保证。
最终,戈翠平和嫂子一起报了名,经过8进5的筛选,她们顺利上岗。
嫂子干了两年,因为要回家带孙子,退出项目。反倒是戈翠平在福利院扎了根。
如获新生
10年间,每到中秋夜,戈翠平和丈夫都其乐融融地和孩子们在“家”吃月饼。“也不是没想过走。”戈翠平感慨,刚来时很不习惯,渐渐地,跟孩子有了感情,就舍不得走了。
她和丈夫养育过10个孩子,其中3个被国际领养。冰箱上摆满了这些年获得的荣誉:全国最美家庭、江苏省文明家庭、常州市十佳母亲……
几乎所有孩子被送到她手里时都不会大小便。而项目早期,物资有限,没有纸尿裤可用,全靠妈妈们手洗尿布。
她们不是专业护理人员,也从未照顾过特殊儿童。为此,福利院和基金会开设定期培训,教授抚育技巧,比如怎么喂食唇腭裂儿童、怎么帮助脑瘫的孩子走路……
戈翠平的第一批孩子中有个患有喉乳头状瘤的男孩。戈翠平至今也说不清这个病的全称,但她深刻记得,没进入家庭之前,男孩每年要做3次喉部手术。
孩子刚送来时,院长特意关照戈翠平夜里别睡太沉,不然孩子发起病来容易窒息死亡。戈翠平每晚都要起来三五回。说来神奇,在她的照顾下,男孩再没发过病,也没开过刀,说话声音从微弱变得和正常人一样。
但她半夜起床的习惯却保留了下来。“这里的妈妈都是这样。”戈翠平觉得很自然,“我们开玩笑说,夏天打蚊子,冬天盖被子。”
同样在儿童福利院待了10年的还有55岁的刘家梅。
一个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和癫痫的孩子曾让她操碎心。这个孩子不能吹一丁点风,否则就浑身发紫,还会癫痫发作。刘家梅常年把他的小床放在自己卧室里,“一晚上不知起来多少次”。
第一次孩子夜里发病,刘家梅的丈夫急得找医生,吓得连楼梯都找不到。后来他们学会了如何应对。刘家梅很欣慰,孩子近两年没再发病。
患有脑瘫的欣欣,曾在保育室的床上躺了7年,出门全靠扭扭车,如今生活自理不成问题。“现在欣欣跑得比我还快!”戈翠平很骄傲,这是她搀扶了3年的成果。
这个懂事的女孩还会帮助母亲照看弟弟妹妹。孩子们坐在一起游戏时,她像大姐姐一样坐在小板凳上“看管”。看到弟弟光脚跑出门,她赶紧提着鞋子跟着跑出去。
“这儿的孩子终究不像普通孩子。一个动作,我们必须反复教,几百遍,甚至上千遍。”戈翠平说,但凡孩子有一丁点进步,她就开心得要命。
上个月,常力被送到戈翠平家。因为发育迟滞,8岁的他很害羞,不太会说话,大部分时候只会直勾勾盯着人笑。
戈翠平告诉我,常力进步很快,“进院时只能说两个字,后来会说三个字,现在能说四个字了!”
“我有妈妈”
孩子们终究不能一直生活在儿童福利院。如何让孩子更好地融入社会,是模拟家庭试图解决的另一个问题。
“以前,我们的孩子在学校被其他同学嘲笑‘没有妈妈’,会很自卑,但现在不一样了。他们有父母接送,家长会有父母开。”徐玉娟说,学校反馈,从家庭出去的孩子更加自信,自主学习、生活自理和社会融入能力明显提高。
亲情可以无关血缘,甚至超越血缘——谁家大人要出远门,孩子就暂时放到其他人家帮忙带;每天早晨,所有孩子按照学校列队,由妈妈们分别带队接送;只要一个孩子半夜发病,5户人家的大人都会起来帮忙。
郭静告诉我,模拟家庭的大部分孩子都明白,“妈妈”并不是妈妈,但这并不妨碍他们骄傲地告诉别人“我有妈妈”。
每将一个孩子从保育班带入家庭,郭静都鼓励他们学习叫“爸爸”“妈妈”,其他的话她也不会说太多,“因为每个孩子内心都有一本账”。
被陌生孩子叫“妈妈”,戈翠平起初虽然心里美,但多少有点别扭,不过半年后就完全习惯了。“孩子叫我一声妈,我都提醒自己,得对他们负责。”
每当她带着孩子们出去玩,总有人盯着这个奇怪的组合。有人问:他们怎么叫你妈妈?“我就说,他们是我的小孩。”戈翠平坦然地说。
但个别年幼的孩子暂时不能理解这样复杂的“亲子关系”。
戈翠平笑着回忆孩子们的对话:“一个说,我是从妈妈肚子里出来的;另一个说,我是从二楼走过来的。”
康康曾经坚持认为自己是戈翠平亲生的。他第一次去幼儿园,被别的孩子问是哪里人时,底气十足地说:“我是宿迁人。”
有次,康康跟福利院其他孩子吵架后,哭着回家找戈翠平:“同学说我是从马路边捡来的。”戈翠平立刻把他拉到怀里:“谁说的,你就是我儿子!”
2017年,康康被一个美国家庭选中领养。在所有人看来,这是一个扭转命运的机会。
但康康不肯,对戈翠平说:“我不要去美国,我要跟你回宿迁。”戈翠平心里再舍不得也只得忍着。在她开导下,康康终于同意。
领养前,孩子被带到美国适应了1个月,一回家,就哭得稀里哗啦。“我说你哭什么,他说我想你,在那边每天都躲在被窝里哭。”说起这段,戈翠平又湿了眼眶。
带了8年的孩子最后还是去了美国。戈翠平从未主动联系过,哪怕如今的通讯技术如此发达。一方面,按规定,送养方不能主动联系收养家庭,由管理人员和领养家庭定期通讯;另一方面,戈翠平也不希望打扰对方。
“我要是老联系,孩子们就会惦记这里,会分心。我听说他们在国外都上学了,其中一个连中文都不会说了。”她只是偶尔还会想起某个中午,一家人吃饭聊天时,康康说,他的梦想是买一座大房子,“让一家人都住在里面……”
不过她相信,走出去的孩子们总会回来看她,也许5年后,也许10年后,“但也要看他们父母的意思”。
最好的归宿
儿童福利院的大人们一致认为,模拟家庭只是过渡,被一个真正的家庭领养,才是这里的孩子最好的归宿。
常州市儿童福利院的家庭项目成立至今,共有55名孩子参与,19名孩子被领养——一个坐轮椅的孩子被国际领养后,安装了假肢,如今可以站立;一个患有青光眼的孩子,在外国经过手术,视力基本得到恢复。
至今,在全国范围内,春晖博爱家庭项目受益儿童的收养率达到10.7%,远超全国4.6%的孤残儿童收养率。
然而,参与家庭项目也未必一定能被领养,比如珊珊。她是戈翠平带过时间最长的一个孩子。按规定,心智发育不全的女孩进入青春期就必须离开家庭项目,回保育班生活。
珊珊走的那天,戈翠平难受得不行。丈夫不能理解:“珊珊又不是康康,以后看得见。”
“话是这么说,可她一走,我心里就好像……”戈翠平哽咽了。现在,“母女”二人每次在院里碰见,总是要拥抱。
流动的不只是孩子。坚持10年至今的母亲,只有戈翠平和刘家梅。福利院一共住过10对夫妻,离开的理由,有的是身体不适,有的是要回家照顾老人或孙辈。
在老家开汽修厂的儿子曾叫戈翠平回去帮忙,她想了想,没答应。
儿子今年29岁,在老家成家立业。每逢假期,两个孙女就来奶奶“家”小住几天,都和福利院的孩子成了好友。
小孙女问:奶奶,欣欣的腿还能治好吗?戈翠平安慰她:会慢慢好起来的。
2个月前,3号家庭迎来了新的女主人:56岁的陈紫华。
她是戈翠平以前的同事,来福利院看望过多次。“我是个闲不住的人。”陈紫华说,她前不久刚办理完退休手续,就来这里“上班”了。
这个总是满面笑容又烧得一手好菜的新妈妈很快被孩子们接纳,新爸爸则凭借强大的解数学题能力受到崇拜。一个新的家庭又诞生了。只是,客厅墙壁上的照片必须及时更换。
按照福利院规定的60岁退休年龄,这些即将迈入花甲之年的爸爸妈妈在这里的时间所剩不多了。
日益明显的疲惫感,让模范母亲戈翠平也不得不承认“年纪大了”,但她仍想继续坚持,“这里的孩子没有自己的父母,我们能做点就多做点吧!”
好在,即便每个家庭成员都有离开的那天,“家”一直还在。